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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从小就喜欢雪，但也仅仅是喜欢。
她从来都是淡淡的，烹雪煮茶、扫雪赏梅、临雪刺绣……漫漫的冬日，她有时会在薰炉前打上一个盹。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这庭院永远这般似水流年，淡得仿佛没有心愿。
可是这年院外的雪，却是扯棉撕絮地下了个弥天漫地。雪让渔舟收起，让行人怨叹，让鸟兽匿迹，让大山封路。雪是祥瑞，再多也不出奇。只有穷寒人家，才会愤愤地怅恨天公不睁开眼。
她只牵忧一件事，嫁过来三年之久，却始终没有一点害喜的征兆。她并不急，她只是愿意有一点骨血，看着他慢慢成人。倚在榻上，嘴角不由浮出了一个微笑，虽是没有个一男半女，但夫君从没有一言微责。他对她，始终是轻怜重惜，在一起，便似弱柳拂风，时时有春的暖煦。如果可以这般永远，她想，再添一个满地乱跑的娃娃，便是今生的圆满如意。
雪渐渐化了，她不知，这一年雪要这么一直侵入她生活的肌理里去。她只是拣一个上晴的好日，叫上使女锦儿，去岳庙求子上香。
2
多么美的天色，多么美的服饰。
东京不愧是都城，人烟阜盛。慢慢举步，她不知道自己美得可以让眼前这一切减色。这静好的希望，这静好的人群。
可是，无缘由地，她的衣袖似被人扯住，还听到了一个癞刺般的声音：“小娘子……”一幅画被生生秽污了，她大惊失色：“这清平世界光天化日之下，你竟敢戏弄良人！”她想，这须是天子脚下；她想，这须是闹市之上；她想，夫君呵……
等到回家的时候，她已经安下神来。看着这熟悉的院落、门窗、花瓶、榻几，她有一种梦一样的感觉。夫君把她轻轻拥入怀中，一边轻抚她的鬓发，一边柔声安慰：“那人是林冲上司高大尉的干儿子，因为不认识，所以冲撞了。下次断不会了！”
她合上眼睛，点点头，可是心里似有了一层雪的寒意。这个世界，除了夫君的怀抱，似乎哪里都不再那么踏实安帖。
然而仿佛真得没什么事了，一连几十天，她都闭门不出，一切渐渐恢复了原貌。
雪落在枝头，轻轻一颤，只留下了隐隐的不安。
这不安竟真地逼近了，站在陆虞候家的阁楼上，她又一次要面对那个人，那个声音。她知道了：这一次，她和夫君落入了他们的圈套，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。她不忍想，夫君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兄弟竟也加入了进来。这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世界吗？难道只有夫君、家人，才会是不相背叛的么？她胀红了脸，骂道：“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，你竟敢如此纠缠！”这世界已不是那么可信，可除了这，她没有别的武器，好在面前这人奇怪地并没有动粗，否则她宁死也不容人污己清白。
这时，她听到了夫君的声音：“大嫂，开门！”
3
她劝夫君放宽心，可她却渐渐憔悴。这八十万禁军教头，这水泼不进的枪棒功夫，抵不过上司的一根小手指。这东京，有很多得罪不起的人，她开始明白这一点，她只求和夫君恩爱一生，平平安安。她叹了一口气。
但愿上苍保佑。心里又是一声轻叹。
昨天夫君买回一把刀，说是宝刀，不落眼地看了一晚。他热切欢喜的样子，让她也跟着喜悦。自己虽不是佳人，夫君总是个英雄。她爱她舞刀神飞的样子，意气扬扬，好像可以荡涤一切阴霾。
夫君被叫去太尉府比刀了。她心里一紧，但看夫君跃跃的眼神，什么也没说。这朗朗的乾坤，这堂堂的太尉，她想，自己多虑，不要去打扰夫君的兴致。
静静地等夫君回来就是了。夫君没有回来。第二天，等来的是夫君行刺太尉，捉拿开封府的通告。她一个趔趄，天阴得看不见一点光亮。勉强镇定，拿出全部积蓄，和父亲一起上下打点，终于保了夫君一条活命，刺配沧州府。
那天，她去了，设酒送行夫君那天。她本来不想去，却听锦儿慌张来报，夫君要把他休了。她咬着牙跌跌撞撞前去，那冤家，那冤家，脸似铁一般沉。她痛哭哀号，父亲一力担保，他却并无半点转寰。这冤家，这冤家，她终于昏厥了过去。
醒来时，父亲把她领回了家，父亲不住地安慰：“你放心守志，父亲绝不怕那什么鸟太尉！”她只有哭泣。这一去，沧州路远，他将怎么度过？
父亲的家一样宁静，她最爱的窗前的蜡梅花还在。
4
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。屋顶、院内、草垛、树梢，全白了。
锦儿和她一起回了父亲家。如今，她是没有自己家的人了。如今，她是被夫君休弃了的人。她不怨夫君，她只怨自己时运不济，她不能那样一直不被人打扰地生活下去。
雪花舞在空中，她伸出手去，这美丽的无根花，如她一样，离了家，没了归宿。她接住一朵雪花，一点凉，一点暖，倏地，化了。
雪不下的时候已是傍晚，暮色四合。抚着那一枝蜡梅，她终不知，这等待还有没有结果。甚至不知，还能不能一直这样等待下去。父亲虽然不说，她也知道，高衙内已来催逼过多次。父亲将那些彩礼缎帛都扔了出去，她知道。
她能抵得过命运么？她打了个冷战。她还能让父亲为她扛多久。夫君啊，你是生是死，你可要放心地好好地活下去。
叫过锦儿将这蜡梅上的残雪拂拭干净。这样清清爽爽地，多好。可人不能像蜡梅，在这世间，挣不到自己的清白。
雪花簌簌地从枝头、从花蕊落下，她安安静静地，以一束白绫将自己拴束在了这株蜡梅之上。天地无息，天地皆白，只有地上的雪泛着冷光。
千里之外，林冲大踏步地向梁山走去，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。远处，正恍如一个洁白的世界。
完 2011.12.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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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3-12-9 19:03
发表于 2023-12-9 19:46
刚看完鲍鹏山说水浒，有林冲。看到《雪落的声音》这个题目，就以林冲妻子的角度写了这个故事。